100%

巾箱說  (清)金埴 撰

  ●點校說明

  不下帶編七卷、巾箱說一卷,清金埴撰。金埴字苑孫、小郯,號鰥鰥子、聳翁、淺人、壑門,浙江山陰(今紹興縣)人。生于康熙二年(公元一六六三),卒于乾隆五年(公元一七四0)。有關作者的生平事跡,我們只能從這兩種筆記中,得到一點零星材料,目前尚未見到其它記載。金埴的家庭,是明代的官僚大族。父親金煜,順治十年進士,授職山東郯縣知縣。康熙九年(公元一六七0)罷官。金埴隨父在山東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,所以這兩種筆記記載山東的人和事較多。金埴自己是一個屢售不第的秀才,以教館當幕僚為生,到晚年,連館地也謀不到,生活每況愈下。

  金埴在文學上有較深的造詣,是一位詩人。年青時去北京看望他的父親,做了八首燕京五月歌,曾以後生晚輩謁見當時的詩壇領袖王士禛,頗受到賞識,稱他為「後進之秀」。金埴通說文,精文字聲韻之學,仇兆鼇請他校訂過杜詩詳注中的文字聲韻。他還參加過編修兗州府志的工作。

  不下帶編、巾箱說記載了作者的見聞,包括當時文人士大夫的遺聞佚事,社會習俗,科舉考試等等。金埴這些記述,反映了當時社會某些側面和作者對某些人和事的看法。

  不下帶編,還有不少篇幅屬於詩話性質,評論藝術上的得失,鈎稽詩人的立身行世,交待詩的本事等等,對研究清代的文學和作家,有所裨益。

  金埴是詞曲家洪昇、孔尚任的好友,書中談論長生殿、桃花扇的占了很多篇幅。同時,還記載了作者與他們的唱和之作。為研究清代文學提供了珍貴資料。

  不下帶編是一部未完稿,當是晚年之作。謝國楨先生藏有此書的手稿本,這次標點整理,就用的是這個本子。原稿紙已十分黃脆,不少處被蠹蟲咬缺,這些地方我們用□表示。巾箱說一書,民國初年,繆荃孫曾收入古學彙刊中。這次標點整理,也是用謝國楨先生所藏的手鈔本做底本,並參校了古學彙刊本。巾箱說與不下帶編有許多重出的條目,為了保持二書的完整,我們沒有刪節。

  限於水平,標點難免有錯,希讀者指教。

  王湜華

  一九八0年十月

  巾箱說 清代史料筆記叢刊 (清)金埴撰,王湜華點校,北京:中華書局,1982.9第一版,1997.12第二刷

  ●巾箱說卷

  會稽壑門 金埴 苑蓀一字小郯 譔

  古之稱闕里者,其說各異。所言二石闕曰闕里,其謬遠矣。漢稱孔子闕里,無故荊棘自除,從講堂至里門,此說近是。自昔孔子作春秋,號稱素王闕里者,素王之庭除也。歷代之庭,曰帝闕,曰金闕,曰玉闕,曰鳳闕,曰魏闕,曰闕下,皆帝庭之稱也。聖人之庭曰闕里,諸弟子所以尊聖人,乃別帬祀之稱也。按劉熙釋名:「闕,闕也。在門兩旁,中央闕然為道也。」崔豹古今注:「人臣至此,則思其所闕,故謂之闕。」金埴曰:凡讀孔子之書者,一至闕里,則亦思其所闕也。

  櫺星門者,取疏通之義。凡壇壝,但有壇,無宮室。則周垣設櫺星門為限閾,以通神明之氣,見莽蕩宏闊。雖別內外,而實無內外也。天下孔廟亦用櫺星門,是神明孔子,而與天地神祇並重也。

  檀弓:「孔子少孤,不知其墓。殯(母)於五父之衢。……問於郰曼父之母,然後得合葬於防。」孔子先反,雨甚,門人後,至,曰:「防墓崩。」孔子不應。三告,孔子泫然流涕曰:「吾聞之,古不修墓。」又,史記:「孔子疑其父墓處。」索隱以為:「少寡不從送葬,故不知墓處。」明于文定公慎行曰:「此皆揣摩之見,無可考據。」而今冢宰張公鵬翮亦曰:「聖人奉親,無有不致其慎,況送死大事乎!豈有既長而墓不知,母終而衢是殯?甫葬而墓即崩之理?邪說誣聖,非細故也。」二公之言,千載正論。載兗州舊志,埴特表而出之。

  「楷模」二字,人人知用之,多不考其字義所取。元吳文正公澄問呉正道 【 正道明六書,許慎說文有不足者,多補之。】 曰:「模楷二字,假借乎?」曰:「取義也。」「何以取木為義?」曰:「昔模木生周公冢上,其葉春青,夏赤,秋白,冬黑,以色得其正也。楷木生孔子冢上,其餘枝疎而不屈,以質得其直也。若正與直,可為法則,況在周、孔之冢乎?」問出何書?曰:「出淮南王草木譜。」埴視孔林楷木良然。若夫周冢,則在西秦。擬他年一過拜謁,求所謂模木者觀之。

  孔林楷木,文如貫錢,有縱無橫。闕里志云:「以之為杖,可以戒暴焉。」或賦楷杖二截句云:「縱理無橫子貢栽,孔林原自不凡材。楷能戒暴為人杖,草木都從養性來。」「須教左右鎮相隨,質本天然不屈為。從此百年皆坦步,孔家一木永扶危。」

  孔林楷樹多癭。刳其中,以為瓢,名曰楷瓢。予見林戶善製,各隨其形,或如一朵雲,或如一拳石。用以酌酒,何貴犀杯?或曰:「能令飲不及亂。」且有古人止貪之義,以是不復安足耳。

  春秋時魯有兩巧人:魯班、魯鄙人是也。班能作木人為御,機關一發,其車遂行。為木鳶,令之自飛。嘗為楚設機,將以攻宋,墨翟拒之。 【 此載呂】 魯鄙人遺宋元王閉,元王號令於國,有巧者皆來解閉,人莫之能解。兒說 【 音悅。】 之弟子請往解之,乃能解其一,不能解其一。且曰:「非可解而我不能解也,固不可解也。」問之魯鄙人,鄙人曰:「然,固不可解也。我為之而知其不可解也。子不為而知其不可解也,是巧於我。」故如兒說之弟子者,以不解解之也。 【 此載呂氏春秋。】 今世以人人習孟子書,故但知有巧人之班,不知有巧人之鄙人。且數千年以來,僅傳班之規矩,而其能為木人、木鳶,與鄙人之能為閉,術並不傳。蓋規矩為方員之至,孟子以其術之至而稱之,迄今傳其規矩方員者,亦以其術之至而傳之也。是以木人也、木鳶也、閉也,術並不傳也。

  攷公輸子以孝名於魯。嘗制機關為母御,不費力而日行千里,自是以巧名。其引繩削墨,盡機智之神以奪化工,古今運斤之妙,罔弗祖述規範。授受心印,其利溥傳。所以聖賢為萬世生民而發也。再考公輸子,儒典注道家列在仙班。迄今魯之人,凡攻石之工,攻木之工,攻泥水之工,遇三元五臘,咸申報賽於仙師之祠。 【 魯班仙師祠在兗城韋園。】 相傳有「家動千工,來顯神通」之語。蓋大匠興,則仙師必臨以助人力,天下賴之,不獨魯也。

  曲阜一縣,舊無寺觀。崇正嚮風,不竢教令,不可見聖人之教澤乎?明李崆峒詩:「一方烟火無菴觀,三氏絃歌有子孫。」蓋謂是也。乃今亦稍稍私建之矣。然往往驗之,年豐家給,相與榷其餘財以資福。果而不然者,方且頹廢蕭條,鞠為茂艸,此亦盛衰之一候也。

  山水逕泰山之陽,其脈疏而為三支。中一支由徂徠、梁父而南,折而東行為陪尾之山,泗水出焉。則泗水固泰山之正脈也。今泗水縣境內多奇峰巉石,幽谷懸崖。陪尾之麓,泉布若林,故稱泉林。或從底涌,或從縫突,滔滔纍纍,戛金漱玉,蛟龍吐沫,虎豹競形。五步成溪,十步成澗。奔騰萬里,終始天地,而國家之漕 【 才到切。】 運,實首賴之。通志所云:「泗水為山東諸泉之冠。」豈虛也哉。況經聖祖鑾馭親臨, 【 康熙二十三年駕經泉林,駐蹕久之。】 皇情悅賞,即揮宸翰,製泉林記一篇。不特名泉生色,而於夫子川上襟懷, 【 舊志子在川上即此。】 今古相為契合矣。

  昔鄒穆公令食鳧雁者必以粃,毋得以粟。於是食無粃,而求易於民,二石粟而得一石粃。吏請以粟食之,公曰:「粟,人之上食也,奈何其以養鳥耶!且汝知小計而不知大會 【 音檜。】 夫君者,民之父母也。取倉之粟,移之於民。鳥苟食鄒之粃,不害鄒之粟而已。粟之在倉,與其在民,於吾何擇?」 【 此載賈誼新書。】 善哉!鄒公之論。蓋養鳥適所以養民,貴粃正所以貴粟也。

  世之耽於禽鳥者,不必豪富之室,即中人之家,亦競以畜鴿為事。有「鴿旺家隆,鴿衰家窮」之語。今東境至造為樓以居之, 【 南方尚無為此者。】 名曰「鴿樓」。下而啄食,則千百為帬。至秋則又養鵪鶉為鬬以博之。即萬錢易一鶉,弗恡。貯以豔錦囊,佩於身;食則魚子、粟。計二鳥歲食之糧,家增五人、十人、二十人不等。脫有閭里宗黨間一人貧匱者,過其家飯二三日,則急驅之已。

  白下鄭谷口簠,以工漢隸名,世多珍之。順治間裹糧走千余里,詣闕里廟,遍摹漢碑。尤酷愛党文獻懷英 【 泰山人,金祭酒,諡文獻,有集。】 所篆「杏壇」二大字。谷口攜一氊,眠食其下,仿臨二字數月。既而嘆曰:「吾終弗能及也。」搨之然後歸。歸則盡撤去室內他物,獨懸二字為屏,晨夕相對,以終老焉。夫文獻工篆籀,岱祠碑額,亦其名跡。斯一字之妙奧,吾不能窺,而谷口至於仿臨數月,相對終老,則其人真好奇者矣。以視李陽冰愛絳州碧落碑而寢處其下數日不能去,殆又過之矣。

  曲阜縣令但世職而不襲。世職者,世以孔氏為之,其應替此職,則衍聖公主之。擇宗之遊於庠而稱為賢者,主名請於朝,然後受事。或五年七年為之,終其職。其或職不能稱,則黜之,與他邑令等。而從未有得陟者,雖弦歌如武城,弗問也。夫舉錯賞罰,天下古今之所並行。乃有黜無陟,獨施於聖人故里之官,似非所以勸循良而崇先聖也。家大守紫庭公一鳳守兗,於康熙丁酉具牒臺憲,請酌行之,而不獲所請。蓋慮大部之泥循成例也。夫天下事之沮於成例之泥者,豈少也哉!

  世人敬奉三元者徧天下,顧不曉三元所自。按舊單 【 即古之單父。】 志:唐貞觀 【 音貫。】 時,有陳子春者居於單,尋真採藥,極物濟人。遊東海之濱,龍神妻以三女,各產一子。及長,皆入山學道。道成,證位三元為天、地、水三官。子春亦得道尸解,葬於故里,單人至今稱陳祖墓,建三元廟焉。又云:海州雲臺山,三元得道處。埴攷道藏,無確指。竊思鬼神者,造化之跡。稱天、地、水三官者,體天主生,體地主成,體水主養,各有所司,故謂之官。物生於春,故以正月為上元;成於秋,故以七月為中元;水旺於冬,故以十月為下元。蓋天人相感之機,神靈變化之妙,有未易以言語形容者。如道藏所稱,文昌七十二化,無非出沒人間,濟人利物。則三元之為神,豈無化理?其托生於陳氏,或亦一化與!又兗志:明正德二年,兗城西關立廟處,掘得斷碣,上有「大唐三官廟」五字,則唐時蚤為立廟矣!

  嶧陽孤桐,在嶧山 【 屬鄒縣。】 孤桐觀。前有小桐繁枝,相傳為夏禹時孤桐,已枯,今從枯根發生者。初,桐曾發橫枝,綠葉婆娑。中丞萬含臺於對面大石書「嶧陽枯桐」四字。有道士歎曰:「老桐不欲留名,不久將去矣!」遂成枯落。 【 見鄒縣志。】 埴有詩云:「千載枯根偶發揚,幻形道士去何方?孤桐亦自存韜晦,不欲留名在嶧陽。」

  予族祖太守公,近得嶧桐一段,長八尺,乃鄒令婁君一均所餉,琴材之最難致者也。付之名匠,斵為琴二張,而空其腹於後,名「無底琴」。或曰:「琴者,禁也。禁制淫邪,正人心也。今名『無底』,義何取?」予曰:「空其腹,則無量。無底者,言無量也。無量琴之制,自斯始。」

  闕里孔稼部東塘尚任手編桃花扇傳奇,乃故明弘光朝君臣將相之實事。其中以東京才子侯朝宗方域、南京名妓李香君為一部鍼綫,而南朝興亡遂繫之桃花扇底。時長安王公薦紳,莫不借鈔,有紙貴之譽。康熙己卯秋夕,內侍索桃花扇本甚急,東塘繕藳不知流傳何所,乃於張平州中丞家覓得一本,午夜進之直邸,遂入內府。總憲李公柟買優扮演,班名「金斗」,乃合肥相君家名部。一時翰部臺垣帬公咸集,讓東塘獨居上座,諸伶更番進觴,座客嘖嘖指顧,大有凌雲之氣。今四方之購是書者,其家染刷無虛日。勾欄部以桃花扇與長生殿並行,未有不習孔、洪兩家之樂府者。 【 昉思名昇,錢塘人。所著長生殿,亦入內廷。今優人多搬演之者。】

  ■〈逞,山代口〉予丁卯春,交東塘於維揚、海陵間,時海陵黃君仙裳雲、鹽城宋君射陵曹、廣陵鄧君孝威漢儀、予同里黃君儀逋逵諸前輩,並極相推重東塘。予時方少,亦得與文酒無虛日。迨三十年後,康熙丁酉八月,予自都門負先外王父兵部童公 【 諱欽承,順治己丑進士,兵部職方司主事加一級。】 及外王母贈安人楊太君遺骨歸葬。取道東魯,因過闕里重晤東塘,為作送予負骨南旋序并詩,書於冊以贈外王父母,藉以不朽。予心感之。迨明歲獻春而東塘亡矣!惜哉!予修魯志,立東塘傳略於四氏子孫及人物志,以俟采風者。

  予過岸堂, 【 漁洋先生書額,東塘即以為號。】 索觀桃花扇本,至「香君寄扇」一折,借血點作桃花,紅雨著於便面,真千古新奇之事,所謂「全秉巧心,獨抒妙手」,關、馬能不下拜耶!予一讀一擊節,東塘亦自讀自擊節。當是時也,不覺秋爽侵人,墜葉響於庭階矣。憶洪君昉思譜長生殿成,以本示予,與予每醉輒歌之。今兩家並盛行矣,因題二截句於桃花扇後云:「潭水深深柳乍垂,香君樓上好風吹。不知京兆當年筆,曾染桃花向畫眉。」「兩家樂府盛康熙,進御均叨天子知。縱使元人多院本,勾欄爭唱孔、洪詞。」

  往予杭州寄亭,去昉思居咫尺。每風動春朝,月明秋夜,未嘗不彼此相過,偕步於東園。游魚水曲,欲去還留;啼鳥花間,將行且竚。昉思輒向予誦「明朝未必春風在,更為梨花立少時」之句。且曰:「吾儕可弗及時行樂耶!」迨甲申春杪,昉思別予遊雲間、白門,兩月而訃至。所誦二句,竟成其讖!至今追思,為之歎惋。

  昉思之遊云間、白門也,提帥張侯云翼降階延入,開讌於九峰三泖間,選呉優數十人,搬演長生殿。軍士執殳者,亦許列觀堂下。而所部諸將,並得納交昉思。時督造曹公子清寅,亦即迎致於白門。曹公素有詩才,明聲律,乃集江南北名士為高會。獨讓昉思居上座,置長生殿本於其席,又自置一本於席。每優人演出一折,公與昉思讐對其本,以合節奏,凡三晝夜始闋。兩公並極盡其興賞之豪華,以互相引重,且出上幣兼金贐行。長安傳為盛事,士林榮之。迨歸至烏鎮,昉思酒後登舟,而竟為汨羅之投矣。傷哉!予為文以誄,有云:「陸海潘江,落文星於水府;風魂雪魄,赴曲宴於晶宮。」西河毛先生頗稱之。先是,康熙戊辰朝彥諸名流,聞長生殿出,各醵金過昉思邸搬演,觴而觀。會國服未除,才一日,其不與者嫉搆難,有翰部名流坐是罷官者。後其本遂經御覽被宸褒焉。

  宋祥符二年,東封泰山還,賜梁固以下進士及第。三年,祭后土於汾陰,賜張師德以下進士及第。固,狀元灝子。師德亦狀元去非子。魏野以詩賀曰:「封禪汾陰連歲牓,狀元俱是狀元兒。」埴考梁氏世家傳,灝舉宋太宗雍熙初進士第一,時年尚少。閱二十餘年,為真宗大中祥符二年,其子固始進士第一。世傳灝八十二歲成名,且在其子成名之後,殆好事者為之與。梁氏世居東平州,今城內有父子狀元坊。

  父子狀元坊今在東平州北門內,舊以木為。康熙戊戌,家太守刺兖,易以石,命埴題其柱而刊之曰:「是父是子,同作狀元千載少;為忠為孝,流傳歷代一門多。」

  世傳梁太素之訛,蓋不知起於何時人之偽為太素及第詩、謝恩表及傳奇之優人扮演者。詩云:「天福三年來應舉,雍熙二載始成名。饒他白髮巾中滿,且喜青雲足下生。觀榜更無朋輩在,到家惟有子孫迎。也知年少登科好,爭奈龍頭屬老成。」表云:「皓首窮經,多太公之二歲;青雲得路,少伏生之八年。」埴惟為此者,殆有感於古今之老躓場屋不得博一第者之憤鬱,而欲為之吐氣也。若夫以傳奇為優人之扮演,蓋非此不足以動世俗之觀歎,俾知老躓場屋者之終得博一第,而弗使之喪氣也。事雖訛,而訓世之意甚善也。

  阿井在故阿城, 【 因齊威王時阿大夫所治之邑,故名。】 今東阿、陽穀二縣界。昔有虎爪窟其地,水出,飲之久,得精銳之氣,化而為人。後因為井。此乃濟水之眼,色碧而重,攪濁即澄,汲出日久味不變。禹貢傳曰:「東阿,濟水所經。取其井水煮膠,謂之阿膠。」又水經注曰:「阿城北門西側臯上,有井,巨若車輪,深六丈。 【 今不盈數尺。】 歲常煮膠,以貢天府。」是也。蓋此水性趨下,服之下膈、疏痰,以益壽回生。上利國家,下濟民生,坐移造化於不知,不識其為世珍,有如是哉!

  製阿膠之法,選純黑驢,飲以東阿城內狼溪河之水。至冬,取皮浸狼溪河一月,刮毛滌垢,務極潔凈。加人參、鹿角、茯苓、山藥、當歸、川芎、地黃、白芍、枸杞、貝母, 【 共十味。】 同入銀鍋。汲阿井水,用桑木火熬三晝夜,漉清再熬一晝夜,煎成膠,色光如鏡,味甘鹹而氣清和,此真阿膠也。凡製者誠心詣井,一如其法,而勿吝重費,服之實有奇效。彼偽造者,徒射利欺人耳。於病奚益哉!

  季子挂劍臺在東阿西南六十里,漕 【 才到切。】 河東岸,相傳即徐君墓。墓前有祠,並祀徐君。季子臺在祠下,臺左右生草,名挂劍草。葉如負劍,服之已人心疾。

  鉅野西北有穠芳亭。宋時邑人當秋成報賽,詣亭致祭,僉欲鐫石亭中,因延王維翰書額。未至,有妓謝天香者進曰:「祀事已畢,殽核具將,不飲奚竢?」衆曰:「侯維翰書碑未至耳。」謝曰:「予獨未能耶?」遂以裙裾濡墨,大揮「穠芳」二字。未竟而維翰至,續書「亭」字,如出一手。王、謝遂為夫婦。維翰恐謝有他志,以詩嘲之曰:「昔日章臺曾舞腰,行人無不折枝條。」謝云:「如今已付丹青手,一任狂風不動搖。」後維翰登進士第,與謝偕老,今石刻尚存。

  埴過金鄉,謁范張祠,依依然,輒想見其當年所為。兩載訂盟,千里赴約。升堂拜母,把臂盡歡,情景歷歷,恍然在目,洵為可繪可歌。迨其後玄冕垂纓,素車白馬,精誠所通,幽明罔間。所稱死友,真死友哉!夫世之所艷稱者,率以鶏黍一會,芬芳如昨。不知一時約結之言,慷慨者類能踐之,有如夢境之疑幻,仕途之羶逐。雖有金石之盟,棄如土苴矣!乃魂魄告言,解組奔赴,扣棺數語,哀感路人。千載而下,猶覺義氣生動。所由隻古今而無匹者,斷在於此也。

  魯男子者,魯國之男子,嘗獨處一室。鄰之嫠婦,值夜,暴風雨室壞,趨而託焉。男子曰:「我鰥居,而子嫠婦,不可與也。」閉門不納。婦人曰:「子奚不如柳下惠乎?」男子曰:「柳下惠則可,我則不可。吾將以我之不可,學柳下惠之可。」孔子聞之曰:「善哉!欲學柳下惠,未有似於此者。期於至善而不襲其為,可謂不智乎!」夫男子,不知何許人,乃孔子稱之如此。則凡古今之能閉門不納者,皆學男子之「不可」者也。

  康熙初間,有某邑民家節婦趙氏者,先是,夫亡,以無依受某聘,行有日矣。偶隨里母觀劇,演爛柯山覆水,所謂買臣婦者,極盡赧悔欲殉之態,節婦即變色起,不竢終劇而歸。呼里母亟以某聘返之,且謂之曰:「我今為買臣婦喚醒矣!」遂苦節四十載而終。噫!觀劇之能感人,乃如是哉!如節婦者,真不可及已。

  戲曲至隋始盛,在隋謂之「康衢戲」,唐謂之「梨園樂」,宋謂之「華林戲」,元謂之「昇平樂」。其元人雜劇則有十二科名目:曰神仙道化,曰林泉丘壑,曰披袍秉笏,曰忠臣烈士,曰孝義廉節,曰叱姦駡讒,曰逐臣孤子,曰鏺刀趕棒,曰風花雪月,曰悲歡離合,曰烟花粉黛,曰神頭鬼面。今優人登場,爨演所謂古戲、新戲者,多法元人院本,不能出其範圍於十二科之外。若夫爨演逼肖處,能令觀者色動神飛,乍驚乍喜,甚至有簾幙中人淚漬巾袖者,蓋彼渾忘其當場之假,而直認為現在之真矣。埴謂,凡古今善惡之報,筆之於書以訓人,反不若演之於劇以感人為較易也。然則梨園一曲,原不徒為娛耳悅目而設,有志斯民者,誠欲移風易俗,則必自刪正,傳奇始矣。

  凡宴會使樂,人多樂觀忠孝節義之劇。戊戌仲冬,家太守紫庭公於兖署餞予南旋,姑蘇名部搬節孝記,至孝子見母,不惟座客指顧稱歎,有欲涕者,即兩優童亦宛然一母一子,情事楚切,不覺淚滴■〈毛瞿〉毺間。夫假啼而致真泣,所謂無情而有情者,彼文有至文,斯戲非至戲耶!兩優年各十四五歲,詢其淚落之故,對曰:「伎授於師,師立樂色,各欲其逼肖,逼肖則情真,情真則動人。且一經登場,己身即戲中人之身,戲中人之啼笑,即己身之啼笑,而無所為假借矣!此優之所以淚落也。」予嘉其對,以纏頭錦勞之,顧謂家太守曰:「白傅詩『古人唱聲兼唱情』,此真能唱情者。曲藝且然,況君子之大道乎!」

  明天順末,曹州東嶽神廟禱賽,有優人扮五龍王劈生分子為戲。其一人問云:「生分子何在?」一人答云:「在張家樓飲酒。」時州判易緯之子方宴於張家樓,為暴雷震死,與優人語恰合,人咸驚異之。

  曹縣城四樓,有鐘各一,在城頭久不懸,相傳此鐘懸則水至。明崇禎戊辰,縣令盧柱礎命盡懸之,未幾,曹家口河水大泛,闔邑驚惶,至堙塞城門以避,而鐘亦旋卸矣。又縣門西鳧樓鐘,司晨昏者,其聲宏則有客至,此皆不可解者也。

  明洪武初,曹州有老嫗遇異人,指州治前石獅語之曰:「此獅之目若赤,則水患至。汝於其時亟去,可免也。」嫗日視其獅甚數,人怪問之,知其故,陰以朱塗獅目,嫗見其赤,不知為偽也,遂亟走焉。既去數百步,回視之,則州境果為巨浸矣!已上三事載兖志。

  說苑載:「項橐七歲為孔子師。」指今達巷里為其發跡之地。達巷在今兖城西北五里,乃適中都 【 即今汶上。】 之要途。孔子為中都宰,往來憩息於此,所以黨人有「大哉孔子」之語。後人因志其地曰達巷黨里。埴之汶上有句云:「為問魯門取官道,可從達巷向中都。」

  金章宗明昌元年,有異人白舄瞻拜先聖於闕里廟門外,竚立石上,甚有異色。既去,其足跡存焉。有文曰「仙人脚」。次年有旨修廟。又泰和八年八月二十七日,以孔子生辰,前期一日,宗子率合族詣尼山廟祭奠。日方午,俄聞空中有樂作,皆金石絲竹之聲。凡在一室者,無不聞之。見孔庭纂要。

  逸史:宋張乖崖詠善劍術,嘗從濮水還家,平野間遙見一舉子乘驢逕前,意甚輕揚,心忽生怒。未至百步而舉子驢避道。張因就之詢其姓氏,蓋王元之禹偁也。又詢引避之由,王曰:「我視君昂然飛步,神韵飄舉,知非常人,故願禮焉。」張曰:「我初見子輕揚之意,忿起於中,實將不利於子。今當回宿邨舍,取酒盡懷。」遂握手偕行,共話通夕,結交而別。由是觀之,則輕揚得意之輩,不惟為人所嫉,並非保身之道。如王元之者,且不免焉。是以君子貴威重也。

  往讀施耐菴水滸記,疑作者譏宋失政,其人其事,皆理之所必無者。繼讀續綱目,載宋江以三十六人轉掠河朔,莫能攖鋒。又宣和遺事備書三十六人姓名,宋龔開有贊,侯蒙有傳,其人既匪誣矣。意梁山者,必峰峻壑深,過於孟門、劍閣,為天下之險,若輩方得憑恃為雄。及予親履其境,又曾輯修兗志,梁山為今壽張治屬,其山不過周遭五十里。耐菴乃云八佰里。即宋江寨,山岡上一小垣耳。說中鋪張其詞,使天下後世愚民不至其地者,信以為然。長奸萌亂,莫此為甚。因拈出之,以告司治君子;且使天下後世之人,知水滸記所載,雖有其人,而其事則不可盡信也。梁山濼, 【 音薄。】 作「泊」,誤。

  齊致魯求岑鼎,魯公載他鼎以往,齊人弗信。使人告魯曰:「柳下惠以為是,請因受之。」魯公請於惠,對曰:「君之欲以為岑鼎也,以免國也。臣亦有國於此;棄臣之信,以免君之國,此臣之所難也。」公乃以真岑鼎往。埴曰:此齊人之智也。蓋知惠之必不肯棄信,而真鼎可致也。賢人之見重於鄰國,如是哉!埴生平未嘗以偽物欺人,以信在不可棄爾。

  邑父母楊明府 【 為棫,湖廣巴陵人,進士。】 宰山陰三載,性仁慈,甚有循政。康熙五十六年,致仕歸,吏民走送,哭泣不絕。埴有詩云:「歸囊不著一錢行,三載真留慈父名。落得小民多許淚,包將家去作人情。」或疑「包淚」何出?予曰:不見于文定公慎行筆麈耶?嘉興許君應逵為東平守,論調去,百姓感恩,多泣送者。迨夕,許至逆旅,謂其僕曰:「為吏無所有,只落得百姓幾眼淚耳。」僕嘆曰:「阿爺囊中不著一錢,好將眼淚包去作人事送親友。」許為一拊掌。明府殆類是與!

  孔林草木,皆當年帬弟子各自其國徙植,種類繁多。其最著者,楷木、蓍草二種。上幸孔林,顧衍聖公孔毓圻問:「楷木何所用之?」奏曰:「楷木可為杖,又可為棊,其萌可為蔬,又可為茶;其癭可為瓢;其子榨油,可為膏燭。」上稱善。曾親摘蓍草一莖;採子盈掬,辨其氣味曰:「細嗅之亦有異香。」復親採三株,付近侍攜歸。蓋蓍草一叢五十莖者,謂之瑞草。以筮,奇驗。其下必有神龜守焉,而不易產。今止叢生二三十莖者,筮亦驗。二物並為四方所珍,守林林戶,多利之。

  孔子墓上,又有文草蔓生,柔細如絡石,葉出似十字,冬夏不彫。深秋結子纍纍,五色具五味,得五行之正。

  闕里志載:「孔子手植檜三株,兩株在贊德殿前,高六丈餘,圍一丈四尺,其文左者左紐,右者右紐。一株在杏壇東南隅,高五丈餘,圍一丈三尺,其枝盤屈如龍形,世謂之再生檜。」又明孔涇祖檜記 【 洪武二十二年。】 曰:「手植之檜,歷周、秦、漢、晉,幾千歲。至懷帝永嘉三年己巳而枯,枯三百九年,子孫守之不敢有毀。至隋恭帝義寧元年丁丑復生,生五十一年,至唐高宗乾封二年丁卯再枯。枯三百七十四年至宋仁宗康定元年庚辰再榮,榮三百三十七年,至金宣宗貞祐二年甲戌兵燹,枝幹無遺。後八十一歲甲午,是為元世祖至元三十一年,故根重發,至我皇明洪武二十二年己巳,凡九十年。其高三丈有奇,圍僅四尺,根本枝葉,凌雲而盛,紋理復左旋,與故本無異。詳其理,似有關於世道之理亂。其始枯也,晉兆五寇之亂;其復生也,有唐貞觀之治。再枯於乾封丁卯,武后竊政之兆興,自後玄宗幸蜀,亂亡相繼,以及五代。再榮於康定,有宋三百餘年,九儒之興。罹於貞祐之火,寇運將更。重發於至元甲午,七十四年中原文物兆開,是為洪武之治。廟中古檜數多翠色參天,惟此本異於尋常萬萬。聖人手澤,蓋有繫於綱常名教;芘覆斯文,甄陶萬品,豈惟宗枝之盛哉!」又闕里志:元至元三十一年復生於東廡頹阯甓隙間。時張■〈〈多上立下〉頁〉為三氏學教諭,取而植之,故所漸矯如龍形,高一丈,圍三尺。至明孝宗弘治十五年,復燬於火,尚有遺幹在大成門內,正德間知府童旭置石欄護之。金埴曰:今杏壇東南隅大成門內所存枯幹一株,乃元至元間之所復生,張■〈〈多上立下〉頁〉移植今處,而明弘治間之燼餘者也。其幹直上,杪稍曲,無旁枝,文仍左紐,高一丈,圍三尺。蓋自孔子手植至今,凡枯死者二,火燬者二,復生者三焉。

  埴考三氏志,孔子井在尼山,曾子井在徐州九里山,顏子井在陋巷,獨孟子無以井傳。皇清康熙十一年壬子春,鄒縣孟廟前演劇,忽日中聲震如雷,衆環顧失色。見階前地陷,有甃甓圓痕,熟視之則居然井也。次年修廟,遂用此水。乃砌以甓,環以石,而題額之曰「天震井」。噫!異矣!

  鰒魚,出登州海上,世之席珍也。光武時張步據青、徐,遣使獻鰒魚。宋劉邕嗜食瘡痂,以為味似鰒魚,即此。廣志云:鰒,無鱗,有殼,一面附石,細孔雜雜,或七或九。北齊顏之推云:即石決明,內旁一月一孔,至十二孔而止,以合歲數。本草云:能治青盲、失精。埴按:說文:鰒,音薄,入聲。北方讀入為平,故呼鰒魚為庖魚。而今南方亦相率呼為庖,則南方而北音矣!誤矣!考鰒字無平聲,埴謂南方當音薄為是。又按漢書王莽傳云:莽憂懣不能食,亶飲酒啖鰒魚云云。顏師古注云:鰒,海魚也。音雹 【 雹與薄音同。】 。

  南方而誤為北音者,予再舉一二。如幕府、幕賓之幕,音莫,入聲也。乃北音慕 【 或音模。】 而南方亦相率讀如慕,曰慕府,曰慕賓。又俗名「馬踏子」者,其物似杌,而張則可坐,交則可舉;乃僕夫攜於馬後,本為踏而上馬,故名踏,音達,入聲也。乃北音閘, 【 平聲。】 南方亦相率讀如閘,曰馬閘子,此皆南音之訛也。此雖極無關繫,然四聲不可不辨,諒為通人所留意也。埴曾於邗上詢一人何業,答曰作幕,音莫,則江北居然正音矣。

  古人著書,事必核實,所以傳於久遠。若紀一言,述一事,非確見確聞而遽筆之於書,不惟貽譏今人,且以誑後人也。埴見今人某刊其所纂聖門禮樂統一書,行世已三十年,乃有功聖門之書也。顧其中有一二事誤載者,偶因見而指出之。今上幸魯,乃康熙二十三年歲在甲子。自此迄今,魯民日望再幸。而是書云:「三十八年駕復幸魯。」此一誤也。皇上親祀孔子之時,命以御前曲柄黃繖留供廟庭,四時祭饗陳之。蓋異於前代帝王之留金銀器皿,所以示尊聖之意。而是書云:「以御繖賜衍聖公。」此又一誤也。夫此二事何事?聖門禮樂統何書?而可悮載之耶!按巡幸大典,自有史官記注;闕里自有幸魯盛典一書,而今人後人或有不能盡見。以某之是書據為實事,豈所以信今而傳後?夫予非著書者,非好謫人之過也。

  聖祖以天縱之聖,定昭代之雅樂;凡十二律、五音,罔弗推原本根,比次條理,高下清濁,闡究精微,蓋九重獨深神契者積有年矣。以是諸皇子亦各殫心於斯,能審音協律以諧神人而贊王化。於康熙己亥製成樂器一十二具,請旨遣官F送於闕里孔廟,俾堂上堂下各極聲容之盛,殆不啻如韶之復出焉。夫古之賢君多屬意於樂,然不過備一代之聲律,為太常掌故而已;從未有出自內廷祕造之器,諸皇子誠敬之忱,而特致之於闕里之廟者。蓋自孔子正樂,越數千年有我皇上而然後樂正。所謂先聖後聖,其揆一也。夫太和元氣,充裕宸躬,以是國運延洪,世風調泰,而聖天子彌復精明固強,以享億萬年太平有道之福,可於樂聲之和卜之矣。埴游魯適逢頒到樂器,得觀斯盛,因恭記於此。

  舊例,山東鄉試四氏學,編卷別用耳字號。耳字者,從聖字也。科中二名,明季分一屬魯藩宗室,四氏止孔氏一名,餘三氏遂永錮。順治十四年丁酉鄉試,曲阜顏考功光敏中式,以非孔氏,置副牓。考功乃鳴之巡按提學,請於朝,復其舊,自是始。康熙二年癸卯,考功再中式,為先君子分校所舉。先君子出闈詩有:「陋巷得門生」句,士林傳之。考功字修來,號樂圃,丁未進士,為吏部考功郎中。才品弘邁,與王大司寇士禛、田少司徒雯、宋大冢宰犖齊名。有樂圃集行世,惜蚤歿。

  今之毳裘,全裏皆皮,獨餘膝以下離地一二寸或三四寸用帛代之,使裘之下邊不露毛毳,名曰「和■〈衤羅〉」。始於康熙初間,而今則盛行矣。崇儉示樸,得古人製衣之義。且裘本宜輕,於趨走尤便。予作和■〈衤羅〉詩二章云:「韋袍尚華,和■〈衤羅〉若素。內有修藏,不欲盡露。稍綴以繒,下短其毳。適可為宜,冗長 【 去聲。】 曷貴。」

  埴客魯最久,曾偕孔稼部東塘尚任尋靈光殿故阯。郡齋風日輕柔,則取王文考賦讀一過,真奇文也。昔後漢劉琰在蜀,車服飲食,號為侈靡。侍婢數十人,皆能為聲樂,悉教誦讀靈光殿賦。琰,魯國人,風流善談論。其好斯賦也,至令紅顏亦熟於口,則好之至矣。埴因製教美人誦靈光殿賦賦一篇以寫其聲焉。

  明李長蘅流芳有「滕縣花開白似銀」句,漁洋先生 【 王大司寇士禛。】 過滕詩:「薛北滕南幾問津?遠山如畫黛眉新。惟餘底事堪惆悵,不見花開白似銀。」觀此,則先生之於長蘅,不惟賞其句,且懷其人矣。

  劉向新序曰:「牆薄則亟壞,繒薄則亟裂,器薄則亟毀,酒薄則亟酸。夫薄而可以曠日持久者,殆未之有也。」埴曰:厚,則牆必不壞,繒必不裂,器必不毀,酒必不酸。夫如是則可以持久矣。夫人立身處世,亦何事不貴於厚耶!予自返生平,不敢稍存一薄之念,蓋常以弗克持久為兢兢耳。

  今之烟者,神農未嘗,本草不載。佛說楞嚴經中列於五辛,名曰興渠,比於葷血腥之穢。有悮食者,須懺悔四十九日,方許禮佛。法苑珠林詮釋甚詳。其種生於外國,名曰「淡把姑」,亦曰「金絲明薰草」。明末始入中華,今人呼為「相思草」,言不食則相思弗能已也。憶康熙初間,海內惟閩烟名「石馬烟」 【 石馬,地名。】 吸之數口,輒似中酒,今亡矣。吾浙及江南多種之, 【 利過于種蔬。】 美其稱號甚夥,然不能醉人。東北則盛行,兗州「所烟」,轉鬻於京及遠方,其利溥博。「所烟」者,兗城昔有衛所,種於其地,故名。 【 今兗城所種皆曰「所烟」。】 氣味較烈,殆與閩烟相埒矣。

  兖中郡署無凉堂。家太守公當伏日退食,輒移簿書於松間棚下,研朱判事。判畢,則投足一榻,視松蔭,東搖則從東,西搖則從西耳。方命削瓜而門吏報冰至,則衍聖公府所餉。冰大如輪,盛以巨盎。盎碧冰清,松翠欲滴。公手鑿招予同飲之,謂予曰:「古人朝受命而夕飲冰,樂天詩『三年為刺史,飲冰復茹蘗。』公府之餉此,殆即一服清凉之散,不僅為予消暑而已也,其教益不誠多乎!子其為予記之。」因捉筆書其事於牘巾卷。

  兖署西園,以巨盎栽荷。己亥八月五日,忽開並蒂千瓣青蓮花一朵,苞蓄二十日纔放。雙頭嬝嬝,如二美臨鏡,顧外視,猶渾沌也。迨旬日,褪却數片,又微似玉椀雙擎,而然後所謂並蒂者乃顯焉,則不復褪却矣。時家太守公以特旨卓異,將趨闕引見而適有是花。又,公昔宰海陽署齋,編籬枯竹,忽生竹花於將遷之日。迄今一僕名「瑞竹」。以此而遷牧眉州,亦蓮開同於今日,遂有治中 【 二字音池衆。】 之命。蓋草木得氣之先,凡三度,並有驗兆。公謂予曰:「予愧不德,益深修省。」

  康熙五十七年,部取直省軍民能疾趨者為戎馬。用上官行下帖文,遂謂必募得日行千里之人,方可應詔。吁!古今來曾聞有千里人耶?予為詩曰:「部帖來取善走千里人,可能有麥鐵杖,日行五百隋驍將, 【 隋麥鐵杖日行五百里。見北史。】 半猶不足非今尚。吾聞天下高材捷足富貴爭相先,胡不齊齊應詔騰雲飛上天?」按程如嬰明詩歸載:「明江陰顧道民號玉川道人,具神足,日可千里。貴紳有遠書,即三四日程,一朝食頃可得報,墨痕猶未燥也。海內目為異人。」

  昔魯有九子之寡母,曰母師。臘月休作,召諸子問曰:「吾父母家幼稚,歲時禮不理,吾從汝謁往監之。」諸子皆頓首許諾。又召諸婦曰:「婦人有三從之義,而無專制之行。今諸子許我歸視私家,願與少子俱,以備婦人出入之制。諸婦其慎房戶之守,吾夕而返。」於是使少子僕。天陰還,失蚤,至閭外而止。魯大夫從台上見而怪之,召而問之,母對曰:「妾不幸蚤失夫,獨與九子居。臘月禮畢事閒,從諸子謁歸,與諸婦孺子期夕而返。妾恐其酺醵醉飽,人情所有也。妾返太蚤,故止閭外,期盡而入。」大夫美之,言於穆公,賜號「母師」,使夫人、諸姬皆師之。埴輯兖乘至列女,凡賢母之能教其子者,頗不乏人,其皆得母師之遺範者與?

  明萬曆中,沂州諸生馮憲妻高氏生二男一女後病故。數年,有同里李天福所生一女,方四歲,每月哭泣。人問其故,即云:「我前生,馮憲妻也,於某年月日病亡,遺下子女某某。」馮氏父子聞而往視之,女牽衣泣,刺刺言前生事益悉,且云:「有遺下金環,現存某處。」檢視,果如所言。馮具禮抱歸,以諸厭物與食,遂不言前事。 【 一法令婦人以針刺其左手,則不復言前生之事。】 撫養至十五歲,仍成夫婦,生一女。沂人稱曰「再世夫妻」。事見兖志。

  汶上檀邃芳為江右令,詣拜張天師。有一人著青衣守門,狀貌甚異。問以言,默然。及見天師言其故,天師曰:「彼乃先生鄉里郭家潭大黿也。」

  昔鮑彪校戰國策,四易稿,而後繕寫。及重校,尚有新得。先哲謂校書如塵埃風葉,隨掃隨有,諒哉。考劉向別傳,讐校書者,一人持本,一人讀之,若仇家相對,故曰「讐」也。

  州邑之有志,自周外史氏始也。若內史氏則紀王之事矣。王之事而紀也,在天下者異乎哉。故古者生子,閭史書之。閭者,二十五家之謂也。二十五家且有史,而況大於是者乎。

  埴過山東州縣,聞獄卒率以牐版拘囚人於夜,終夜不令轉側,殆如僵然,其罪輕罪重弗論也。即經過南來流人,暫寄一宿,亦遭此毒,甚至有終年拘於囚籠者。囚人無弗毒恨,而官或有察有不及察也。埴作哀東獄樂府詞一首,願居官者見之,知徒懲獄卒之無益。但令增其卒數,厚其廩給,而高固其圜牆,以嚴守視,則自不致有脫亡之虞矣。一切縲絏及私刑慘具,安所用之哉!詞曰:「哀東獄,東獄狠,罪人一入成虀粉。東獄法,版為牐,夜夜牐人儼羅剎。爾罪輕,爾罪重,都加牐版僵難動。更有囚籠迫踡跼,如豚棲柵聲喔喔。晝亦為昏真地獄,卒發怒時囚觳觫。古人拘罪為犴牢,祗嚴守視圜牆高,獄卒夜臥圖逍遙,動輒藉口防亡逃。官虞譴罰一任為,見者心酸聞者悲。吾聞聖主好生刑清萬邦同,豈容獄卒私刑慘具致令天下罪人問罪取道畏山東。」

  吾浙方伯趙公良璧,先為寧台道副使。康熙某年,有盜犯五六人將擬決而爰書未定。公察其枉,一日,暫釋之,謂之曰:「爾等且各歸視其父母妻子,聽吾約,三月當至,至則減爾等罪。」及期皆至。掌牒吏謂:「法當決!」公毅然曰:「彼盜耳,且弗棄信於官,能如期至。若決之,則官反棄信於盜,乃盜之不若矣!而可乎?」於是以論減上, 【 上聲。】 中丞制府聞之,咸為驚異。召公嘉獎,終釋而遣之。予友常熟孫君孟鳴,篤信者也。向客公幕,稔其事,為埴言之如此。

  康熙丙申,埴客苕上,見一賣餅童,貌非傭者。偶詢之,則闤闠中爭相告予曰:「此豪紳某進士外孫也。某嫌女貧,擯其母子弗見,不容一詣門。里人憐之,給錢賣餅,或負薪芻以養其母,豪紳若不知也。里中有言某姓氏者,則無不痛詈,以其絕情乖恩,衆所共棄耳。童之父,諸生。祖亦進士,官郡丞。蓋苕之世家云。」埴與某有世誼,埴方欲投刺於某,而所聞僉同。因薄其行,不往。所恨旅匱,竟不能稍賙卹之,徒歎息!作詩以賣餅童為題曰:「賣餅童,苕人憫之通國中。母家拒絕畏外翁,外翁貴官嫌女窮。市來三十賣三十, 【 用漢趙歧賣餅事。】 煢煢母子那得食!」

  元陶南邨輟耕錄云:「人家娶婦,輿轎至門,則傳席以入,弗令履地。自唐時已然。樂天春深娶婦家詩云:『青衣轉氊褥,錦繡一條斜。』是也。」今吾越綵輿將迎之時,其兄若弟一人,於閨中抱之而升。迨至門,則自中堂及室,步致花燭,鋪列一帶紅氊,轉輾更番以達於新婦之居。其間青衣擁簇,錦繡敧斜,樂天語如睹已。杭俗不以氊,而用米袋,名曰「傳袋」,又曰「袋袋相傳」。袋隱代。傳代之義,甚佳,後世可作娶婦典故用。

  宋高、孝、光、寧、理、度六陵,在會稽者,名曰「菆宮」。菆,音攅,叢也。檀弓:「天子之殯也,菆塗龍輴以椁。」菆塗謂用木叢棺而四面塗之也。今越俗謂,六陵乃唐義士珏所攅而葬之,得免妖僧之發掘者,因稱曰「攅宮」。音雖同而失其義,誤矣!

  昔禰衡 【 禰,他彫切。音祧。讀米音誤。禮文王世子,其在軍則守于公禰。禰音祧。又姓。】 為黃祖書記。祖持其手曰:「處士,此正如祖腹中所欲言!」王儉令任昉作一文,及見,曰:「正得吾腹中之欲!」夫心之精微,口不能言也。言之微渺,書不能文也。況欲為彼之欲,腹乃彼之腹!而一則曰「如所欲言」。一則曰「正得所欲」。是吾之腹中,即彼之腹中矣!然則衡與昉之所作,亦如今之文人為人屬藳,抽心呈貌,纏綿麗密,而令輕重得宜,所謂代人哀則哀,代人諛則諛。此皆文人之失職者也。

  ■〈逞,山代口〉予甲戌春過曲阜,追懷顏吏部修來光敏,有「春風陋巷花」之句,書嗣君肅之肇維便面,一時流傳齊、魯人士之口。及丁酉予遊歷下,晤王進士秋史苹於趵突泉側,秋史見即誦予句曰:「子其吟是詩者耶!」兩人一笑而合。夫秋史海上一官,以不能養母辭去。 【 秋史改官成山衛教授一年,以終養告。】 亂泉堆裏,意致蕭閒。而尚記二十年前不相謀面之人之詩句,為今日訂交之券,則予與秋史之交,有在恒情之外者已。因賦一絕投秋史云:「曩昔登牀顏子家,懷人有句不勝嗟!誰知廿載留君臆,記我『春風陋巷花』。」亦以誌此一節佳話也。

  先君子同年友大宗伯肇余杜公臻,予告歸嘉興,朝野榮之。壬午春,予過謁其里,公相接甚洽。飲後,偕憩園亭,見亭上有王覺斯鐸為曹侍郎秋岳溶書「采山亭」額,訝而問曰:「胡斯亭尚懸舊額耶?」公曰:「予交秋岳久矣!欲聊存一額,以無忘故主之意耳。顧斯亭獨無聯,予擬自製而久不得句,他人多無當,吾意者,子試為之。」因退而得一聯以獻云:「勝地適逢投老至,『采山』聊為故人存。」公見之色喜,令門下士顧太史書宣圖河書之,且雕版而懸於舊額之下焉。夫公之欲為聯斯亭也,其繾綣於園亭故主,以留示後人,於一額深致意焉。亭前景物都無關涉,而予於兩句中,寫其情事如繪,遂不覺犁然有當也。彼世之驟膺華膴,謀得其閭巷之故第,則朝成暮逐,幾致相仇。且盡撤其舊而更新之,事事剝刻,畧無留餘。聞公之風,足使還淳返樸,激薄停澆已。

  凡除官到任,謂之上。 【 時掌切。】 上日修表謝恩,謂之謝上。韓退之潮州刺史謝上表、李義山為柳州鄭郎中謝上表 【 內有云:「即以今月日到任上訖。」】 是也。今人除官到任,亦謂之上任,讀上字作去聲者,乖也。

  今人生朝,設湯餅宴客,在唐時已行之。按松窗雜錄 【 唐李濬撰。】 載:「明皇何后,始以色進。及上登位,恩寵日衰。一日泣謂上曰:『三郎獨不記何忠 【 后自呼其父之名。】 脫新紫半臂,更得一斗麪,為三郎生日湯餅耶!』」埴考:湯餅,溼麪也。凡以麪為食,煑之,皆謂之湯餅。出青箱雜記。 【 宋呉處厚撰。】

  唐李濟翁曰:「揚州者,以其風俗輕揚,故名其州。」 【 載濟翁資暇錄。】 蓋唐時,每重城向夕,倡樓飲閣之上,常有絳紗鐙萬數,輝羅耀烈空中。繁華靡麗之風,相延迄今,不甚懸殊也。所謂九里十三步街中,今珠翠綺羅,繽紛填咽,以及嬴綱船步, 【 俗作埠。】 亦助喧騰。輕揚之輩,駛逐其間無虛日。究其所以,則皆兩淮巨商,鹺業豪盛,以致成斯風俗。其所從來者遠已!埴聞邗上鹺商數十家,於康熙四十五年某月日,一夕間,家家門前牆版之上,各題四大字,率多不祥之語。旦起見之,謂此不過小人妒刻,乘晦偷寫,以快私意耳。迨知家家題遍,翫其筆勢,無弗逼肖董文敏,如盡出一手者。且數十家兩城內外,居止參錯,夜闌人靜,為時幾何?斷非人力所能為。仙耶?鬼耶?且驚且怪。一時傳為異事云。

  四字之義,多貶少褒。各有品定,不能悉記。大約其家自題字之後,善惡吉凶,無不明驗。試舉一二,以例其餘。如李翁錫蕃者,一生樂善廣施與,揚人多德之。其四字則曰:「為善最樂。」嗣是李福盛益增,帬商莫望。而富人某者,平生以財驕人,僭儗王侯,挾雄貲,遍處行鹽,宅於揚城之某門。題曰「抄家滅族」。其人又居山東濼口,素與巡撫蔣公陳錫為平交。一日公密奏其罪狀,詔獄按贓抄家兩次,罄產入官。雖禍不致族滅,而身死非所,絕無嗣息。四字驗矣!計其被逮時,後題門才一載。善惡之報,弗爽毫髮。既預以示人,而人不知。天道彰明,可畏也哉。

  當是時也,人皆惡其不祥,欲滅去字跡,而墨瀋漬入一二寸,不能洗刮。有損易其牆版者。賈誼曰:「見祥而為不可,則祥反為禍;見妖而迎以德,則妖反為福。 【 叶音逼。】 」乃徒欲其跡之滅,而不修德以挽之,終必及矣!

  唐初修前代之史,凡犯廟諱者,一名則稱其字:褚淵曰褚彥回,劉淵曰劉元海,石虎曰石季龍是也。二名則去其一:蕭淵明曰蕭明,韓擒虎曰韓擒是也。 【 右見李義山集注。】 予讀李義山集,見其為文亦遵是式。代宗諱豫,故為榮陽公賀幽州破奚魁表以田豫為田讓,稱字之例也。孝敬皇帝諱弘,故會昌一品集序以周弘正為周正,去一之例也。

  吾越沈子宜士槱元,篤行君子也。織部李司徒公煦雅重之,延入呉門使院二十餘載矣。予昔嘗與一面,間闊且久。一日讀所著柯亭吹竹集,愛其詩,益想慕其人。予友徐家份氏香者,訓導永平,遷長垣教諭,未之官卒。其嗣奉王母負父喪歸葬,走數千里,取道兖州。予晤於家太守官舍,知家份與宜士為中外,今母若子無恙,遠櫬得還會土者,皆宜士營辦之力。則洵乎其為篤行君子矣!予以二詩寄之。 【 「千古柯亭竹,吹成絕妙詞。聞名徒自愧,把卷輒相思。遠樹鑾江靄,清秋魯甸颸。寄懷憑短韵,君言許心知。」「徐香吾舊契,遠歿廣文官。莽莽關河闊,蕭蕭塞國寒。為謀南櫬返,代致北堂歡。古誼君能篤,非惟風雅觀。」】 後得其扇頭報章: 【 「笑予書記老,不敢炫文詞。除却家人夢,無非良友思。五言代尺素,肆好惠凉颸,意氣如年少,將酬國士知。」「香也今何在?長垣不到官。道窮已命薄,骨冷更門寒。拜母君修義,比兒我致歡。臨風同一哭,豈作達人觀!」】 一往深情,每携之懷袖間,舉以似人。人無不愛其詩,想慕其人者。噫!風雅不乏,古道者希。吹竹之集,流傳藝林,有目自賞。而予特識此段者,人謂予揚宜士之善,而不知正所以勉而進之也。宜士其可量也乎!

  周漁山字復菴者,自號天台山人。善攝生而工詩。康熙壬午,年百有七矣!予與吴子寶崖陳琰舉吟社於西子湖頭,名流百輩,遠近咸集。山人翩躚而來,神韵輕舉。詩多不經人道者。曾記其過湖上云:「金裝玉裏梅邊鶴,翠繞珠圍柳浪鶯。」蓋緣駕將幸浙,供御者妝綴十景,反失本色。二語如覩已。又咏明妃云:「却敵和番都要妾,不知何處用將軍?」佳句甚夥,予不能記。惜數月山人化去,其遺稿不可得矣!

  庚子 【 康熙五十九年。】 臘月初五夜,予宿東魯郡齋,夢亡荊陸臥予傍,傍有一衣,衣上綴蠟燭一挺,若令予解者然。予解之曰:「汝謂是『一片秋衫如燭冷』耶?」陸點首曰:「予正云然。」醒而含悽。斯語亦有味,因記之。

  嘗覽御史臺記:「唐李文禮有文學,而質性遲緩,不甚精審。為御史時,在揚州有吏自京師還,得長史家書云:『姊亡』。文禮忽聞姊亡,便大號慟。吏伺其間,白云:『是長史姊。』文禮徐曰:『是長史姊耶!我本無姊,向亦怪矣!』」夫無姊猶哭,況真有姊喪耶!是必篤於手足者。予伯姊李氏,性至孝。曾為予母刲肱進藥。適其舅 【 元坤,予父同年。】 官郡丞,家頗饒。迨壻廷鋐亡,已中落,兩子妾生,長多忤,次繼他氏。姊晚年貧匱極苦,又被從子占宅,遣逐,含寃而歿。時懸盼予歸,予以客遊,竟不得與姊一訣,迄今抱憾。近忤子遽亡,次又莫跡,惟姊親生一女適姚者,孤塋無主,不知能動其松楸之念否耶!歲乏掃除,是予之罪,閱文禮事,悲觸於心,聊識數語,以當痛哭!

  予曾王父太常府君 【 諱蘭,號楚畹。天啟乙丑進士,歷官太常寺卿。】 崇禎間官應天督學御史。聞命,輒焚香告天,矢志立誓。謂:「不抑單寒,不通請謁,不徇故舊。」盟於試卷之尾云:「竊國名器,以媚私交,有干國憲;違天休命,而淹寒士,必降天殃!」至今江南流傳有「金宗師不賣銀秀才」之謠,蓋實事也。予居恒每語諸弟姪輩曰:「吾與爾得今日讀數行書識幾箇字者,豈吾與爾之能哉?此殆先人之文德所致,源遠者流長也。願時時勿忘而加勉之也。」

  昔鄴侯稱為經世神仙,嘗著養和篇以獻。肅宗為自燒二梨賜之。諸王聯句有云:「不食千鍾粟,惟餐兩顆梨。」此紀實也。康熙辛卯,仇少宰滄柱兆鼇予告歸甬東,上念其疾,召其公車二子,賜內府靈膏,服之即愈。少宰集參同契注進呈,尚未達御,而御書金箑頒賜至。落句云:「欲問參同契中事,更期何日得相從。」按此乃白居易尋郭道士不遇詩也。而上屬意少宰,隨舉白詩書之,一似二語預為今日君臣契合而作者,斯真千秋罕遘者耶!夫少宰助化無為,養和有素,足以媲美鄴侯。而上之恩遇,逈出唐宗上矣!

  慈谿鄭太史寒邨梁,出守高凉歸,半體枯廢,跼步循牆, 【 有循牆圖。】 恒舁筍輿看四明山色。性愛一石,曰叟,供之庭前。又繞座以碧紗籠厨,厨列奇石。嘗曰:「吾加有風疾,劣劣不能佳。 【 二語句王無功語。】 惟起居與石作緣而已。」先生詩古文詞皆獨抒性靈,尤耽繪事,而捉筆以左題於柱曰:「半身久分離魂魄,隻手還思畫地天。」繪成署曰「鄭風」,亦號曰「風人」,曰「半人」。夫先生,風人也與哉?先生乃風人也。予數過半浦 【 所居邨名。】 園亭,周旋誨接,與嗣君南谿性論文信宿。羅含宅裏,幽蘭相對病松;庾信園中,酸棗亦攀枯樹。都有風人體氣,依然鄭卿芳規。予有咏石叟云:「一石天然叟,光含鬱古奇。蒼顏稀行 【 音杭,去聲。顏師古讀。】 輩,肉相豈男兒?磊砢難移介,孤高免慮危。祇應道氣者,冷處結心知。」

  杭郡守張使君韋存恕可,京江相國玉書弟也。康熙辛卯,相國歿於王事,使君奉命假歸,護兄喪三月。迨期滿趨職,則有司輿皂齎郡篆,伺於塘棲河干。使君方睇望湖山,徘徊官舫,意有所屬。顧而見之,怫然曰:「咄咄官吏,逼人受事耶!」時吟得「三陽漸布明湖滿」,屬對未就。一友在座應聲曰:「五馬新從舊里回。」使君擊席稱快,宣所欲言,使犁然有當也。蓋詩寫情事,於五、七字簡括調度,在前人亦頗難之。西河毛檢討奇齡嘗謂予曰:「楊汝士壓倒元、白,豈有異能哉?『文章舊價留鸞掖,桃李新陰在鯉庭。』二語,似乎了不異人意,及按當日情事,楊嗣復率兩榜門生迎父於陵僕射於新昌邸第,元、白諸人並在。讌集賦詩,兒子門生,前拜後拜,斯語如繪於圖矣。」使君五馬之官,來從舊里。一言寫出,傳為美譚。先是,使君有題郡齋句云:「鄉國幾程勞夢想?湖山十載足勾留。」諷誦斯言,則其人與風政,亦概可想見也已。

  予家有世傳李後主澄心堂紙一番, 【 內有經緯。】 乃曾王父太常府君所珍,世父子 【 諱】 炯公藏之數十年,從不以示人,予未一見也。弟墨香堂携之至長安,諸名公卿索觀者日日屨滿。陳太守奕禧香泉,不惜百日之功,手書冊子十幀,與予弟易之去。而題詩於一幀之後曰:「南唐澄心紙,一番值百金。當時歐與梅,品題赫藝林。更有黃、白麻,用之宣玉音。桑根兼布頭,古製不易尋。子族浙東舊,遺縢儲夙購。面腴滑澤顏,中含經緯皺。落墨心手融,膩欲貼肌肉。我以書易之,行狎勞爬梳。若賞幽深際,應求古雅餘。追慕獲機難,祛篋呈瓊琚。曾聞一鷖字,滿價五十萬。興到曇■〈石襄〉邨,帬鵞即酬願。儻得家法傳,脫手復何恨?」墨香素工書,雖輕棄先人法物,而從此盡得香泉衣鉢。其書署香泉名,香泉幾不能辨。嘗舉以似人曰:「得吾書法者,海內十八家,吾兒第一,次則金墨香矣!」 【 後香泉以進于內廷,御鑑甚褒,遂以染濡宸翰焉。】

  闕里孔稼部東塘尚任歾載餘,予重過其居,索 【 色】 觀其家藏唐硬黃、宋海苔側理二紙,與嗣君榆邨衍誌坐黃玉齋摩挲半日,洵法物也。顧失記其體質輕重與長闊之數。後覽孔翰博宏輿毓■〈土廷〉所著拾籜餘閒,載列甚晰。云硬黃紙長二尺一寸七分,闊七寸六分,重六錢五分。紙質之重,無逾此者。海苔側理紙長七尺六寸,闊四尺四寸五分,紋極麤疏,猶微含青色云云。蓋宏輿先予見之也。因憶予家所藏澄心堂白麻一紙,寶之數世,歸於陳香泉。而予為後裔者,竟不得一覩先人之物。以觀榆邨所藏,益增悵歎爾!

  小山薑者,德州名士。乃田少司徒紫綸雯先生之冢孫。先生所最愛,比之鄭康成之孫,因名同之,字硯思。又先生自號山薑,而以小山薑呼之焉。丁酉六月,予與訂交歷下,甚相契合。一日同過王秋史苹二十四泉草堂,小山薑評秋史某詩奇橫,某詩自然。謂作詩惟自然為難能,奇橫猶易到也。予聞之心折。憶予舊句云:「人奏新音兮吾求古懽。」夫小山薑之語,乃先生古懽堂 【 有古懽堂集。】 上千百年之真傳。今之攻詩者,能人盡知之耶?因為題寒雨臨池圖云:「時流爭捷蚤矜才,底用經營慘淡哉?不見田郎遲下筆,強年裁得自然來。」非泛咏也。 【 小山薑工書,得香泉筆法,而能自成一家,尤為近日海內書家所推。】

  康熙五十六、七年間,泰安州有士人,忘其姓名,能鍛泥成字,為活字版。予初聞之,矜為剏造之奇,而不知其有本也。及檢宋沈存中括筆談云:「慶曆中,有畢昇為活字版,用膠泥燒成。」乃知巧心妙手,在前人蚤已為之。按昇即活字版之始。得書之易,洵藝林樂事也。埴特表而出之。

  餘姚陳翁履聲,藉錢塘,乃緘菴恂學之尊人。曾充中丞賷奏官。為人仁愿,一生敬惜字紙,無所不用其極。凡頹垣隙版,以及積污荒穢之處,令人撿搜,隻字無遺,費耗弗吝。而尤念碎殘椀片、椀足,字跡難滅。一投泥濁瓦礫中,則永無出理。拾得一片,輒予五錢易之。於是貧家兒童覓字椀求錢者,遍里巷。迨收貯多,則并焚過紙灰載以舟,親詣錢江之鼈子亹,傾投于浩浩洪濤中,歲以為常。翁嘗曰:「使予得官於景德鎮 【 景德鎮屬江西浮梁縣。】 俾磁戶盡除其寫椀之字,則吾生志願畢矣!」已而果巡檢斯地,行其志多年,乞歸。歸即子登第, 【 又一子一孫俱孝廉。】 為顯官,且視學山左。翁享祿養以壽終。此敬惜字紙之報,最為彰顯者。記之以勸世焉。

  投子者,投擲於盤筵之義,作骰子誤。案諸家之書,骰即股字, 【 惟梅誕生音骰為投,誤甚。】 不音投。史記蔡澤說范睢曰:「博者或欲大投。」裴注曰:「投,瓊也。」則知以玉石為投擲之義,安有用骰之理哉!出資暇錄。

  「呉、會」讀「呉檜」。乃呉下與會稽。俗讀惠,誤。觀今山陰、會稽二邑,俗連稱之曰「山、會」。予謂不若稱「稽、陰」為有本。南史褚玠傳:「宣帝謂蔡景歷曰:『稽、陰大邑』」云云。

  園花 【 邨名,屬杭州海寧。】 查氏,有同胞三翰林,皆以詩文名於世。長字夏仲慎行,次德尹嗣瑮,次慎木嗣庭。而又制別號,則並系其姓而重疊之。曰查田,曰查浦,曰查城。亦新甚矣!查浦有長安下第送秋句云:「可憐秋老無人送,也似西風下第歸。」遂以此詩得名。查田於康熙癸酉赴京兆舉,過江北看桃花詩云:「此事今年真過分,江南江北兩回看。」是秋遂舉於北,而嗣君克建亦舉於南。詩之有讖如此。35

  寧波史狀元立齋大成 【 史官宗伯。】 鄉試杭州,禱於萬安橋之關廟。神示籤句云:「君今庚甲未亨通,且向江頭作釣翁」云云。心怏怏,謂一第今無分耳。及榜發,中順治甲午舉人,明年乙未,大魁天下。始解神言謂亨通在「甲、未」也。噫!異矣!後六十年為康熙甲午,慈谿裘庶常殷玉璉,年七十一,試京兆畢,禱於正陽門之關廟。 【 俗稱前門關廟,靈應異常。】 亦示此籤,遂中。明年乙未聯捷成進士,讀中秘書。二公同郡人。 【 又按:裘中三甲第一,其次則江君,名濟。所謂「江頭」也。抑更異矣!】

  予宗一士根,康熙辛卯獻歲,禱於山社之神,以卜秋試得失。籤句首云:「作盡平生惡。」末云:「必定見閻君。」解者謂大不祥。一士殊不為意。至引試時,竟扶疾以入,危矣哉!故事三場畢,則吏胥寫出內簾分校官姓氏,人人傳觀。一士之父又源見列:詩經某房,長興縣知縣閻某。則喜曰:「吾兒中式矣!」而果以閻君薦中第□名。牓下,例謁房師,所謂「見閻君」也。蓋神言難測,往往於句義之外,或一、二字若隱若現,以示其天機之靈妙焉!要須人誠,則神弗爽耳。此一士親為予說。

  庚子 【 康熙五十九年。】 中元日,予旅宿河間北二十里鋪。方踞盆而浴,忽聞喧傳有山東孝子某者,昔負母逃灾至此。母卒,遂於鋪北路旁瘞焉。經十載餘矣!孝子徒步走千里,凡三度來此求母屍不能得,今則禱天立愿,於瘞母周遭里許間,俯伏地上,用一木馬鞍著地,結頂髮於鞍,膝行而曳之。顧鞍止處,即母葬處。是日炎暑酷烈,孝子赤身蒲服,腹裂背焦,舉體流血。哀號之聲,弗輟於口。自辰及申,數千人隨觀者,無弗慘怛色動。不覺齊聲共助其號,林木為之震撼。而馬鞍忽止,人力不能動。於是孝子躍起叩頭曰:「天乎!母骸在矣!向者路旁,今成中道耶!」扣之果然。齧指血瀝之,益驗。乃以衣裹骼,向觀者泣拜去。予急趨追之,弗及一見孝子問知姓氏里居,為悵惆驚嗟久之。因泚筆記其實事如此。噫!斯真所謂孝能動天地感鬼神者耶!